山村記憶散文四章
一、我那遙遠的小山村
晚風習習，我獨倚窗前，望著窗外燈火璀璨的城市，我知道我在這繁華的都市已經生活了三十多年了。透過夜晚城市光與影的組合，我的思緒飛向了我那遙遠的故園，飛向了我那蟒嶺腹地深處的小山村。
正如歌詞中所唱的那樣：我的故鄉并不美，一條時常干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。離開家鄉三十多年了，三十多年在外漂泊的風風雨雨我都走過來了，可在我靈魂的深處，對故園的眷戀卻是如此的強烈。故鄉那連綿起伏的青山，青山上晨昏漂浮的霧靄山嵐，山上蓊郁的綠蔭不時傳來的鳥鳴聲，山下那一條清亮亮的小河，總是穿越了城市陰霾的天空，時時來到我的夢中。今夜，我又一次坐在這城市的窗前，一種刻骨的憂傷泛上心頭，我不禁回憶起我與故園的一次次走近，又一次次別離的情形，往事猶如一部陳年老電影，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幅悠長的畫卷。
還是在八十年代初期，我，一個蟒嶺深山的山里娃憑著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華陽中學，消息傳來，一向沉寂的村子頓時沸騰起來了。那天黃昏時分，在我家逼仄的房間，昏暗的油燈下，鄉親們爭相傳閱著我的錄取通知書，村子里九十高齡的德順爺爺顫巍巍地說：咱們這窮山溝，你是第一個考上華陽中學的。娃呀，我們村子幾代人都尊重讀書人，有文化的人，你可要為你家里人爭氣，為咱全村人爭氣。德順爺爺說著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五元錢硬塞到我手里，我和娘拉扯著，堅決不要。德順爺爺一下子火了：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呀，我是真心希望你好好讀書，做一個有出息的人……屋子里靜悄悄的，一屋子的人都凝神聽著德順爺爺的話，我看見娘在燈影下抹著眼淚，我的眼眶也濕漉漉的。
那個假期是愉快的，時間一晃而過。轉瞬到了黃葉紛飛的秋天，我開學的日子也到了。在我臨近開學的前一天夜里，母親忙著為我準備入學的東西，我也興奮地整理著我的書籍。我和母親正在忙碌的時候，鄰居蔣大嬸提著一籃子雞蛋，走進了我家的院子，母親一看連忙說，她嬸子，你弄這干啥呀，你家里全靠這換油鹽呢。蔣大嬸說：看你說的，娃娃上學讀書是正事，我做嬸子的，給娃把這些雞蛋煮熟了，給娃補補身子，讀書可是費腦子喲。我知道蔣大嬸不容易，丈夫身體不好，還有三個孩子，日子緊巴巴的。但是我們拗不過她，只好收下了。送走了蔣大嬸，已是秋夜深沉時分，躺在清涼的枕上，望著深邃明亮的夜空，我久久不能入眠，我想了很多很多……
高中三年的學習和生活是緊張的，我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，我沒有在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中迷失，我像一條小魚游進了深深的海洋，在知識的浩瀚大海里我吮吸著人類文化的瓊汁玉液，我的天空膨脹了，我的道路伸長了。多少個東方欲曉的早晨，多少個寒星顫抖的冬夜，我就著一支蠟燭的.微光，默默的讀著、寫著、畫著……在八四年那個難忘的夏天，我終于接到了省城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，我依然記得那是一個酷熱難耐的夏夜，村里人知道了我考上大學的消息，德順爺爺、蔣大嬸、狗剩叔……再一次擠滿了我家的小院，鄉親們喝著娘泡的竹葉茶水，個個臉上都是欣慰和喜悅的笑容，我忙著給鄉親們續上茶水，然后坐在一邊靜靜的聽著眾位鄉親們的談笑。我沒有想到，我被大學錄取在我們這個偏僻茫遠的小山村得到了如此的禮遇。我不僅僅為鄉親們的厚道和熱情所感動，我更深切的感到這是鄉親們對知識，對文化，對文明的發自內心的敬重、敬仰。
那一年暑假，我的故事不僅僅在我的村子里流傳，還被鄉親們當做評書一樣傳到了十里八鄉。鄰居蔣大嬸讓我給她的兒子補習語文，德順爺爺讓我給他的外孫女輔導英語……我當然不敢懈怠，我按照老師要求的那樣，嚴格教育著我鄰居的孩子，這些孩子也許覺得我是他們的大哥哥，也全身心放松和我交流，這些孩子從此對學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，以至于后來這些孩子相繼都考上了天南海北的大學。那一年暑假給我留下了最舒心的記憶。
最讓我感懷的是我去上大學的那個水霧籠罩的秋晨，我和娘怕打擾鄉親們，一大早我們就早早的上路了。我們老家那時候還沒有通班車，要走過一段崎嶇的山路，才能走到官路旁。當我和娘剛走到官道旁，我看到了不知什么時候村子里的鄉親們都靜靜的等侯在路旁，他們每人手里都有一小袋東西。看見了我們母子倆，德順爺爺說：我們今天來送送娃，咱農村也沒有啥貴重東西，大家伙給娃帶了一些土特產，讓娃帶上，這也是鄉親們的一點心意。聽了德順爺爺的話，我的眼眶熱辣辣的，我還能說什么呢。我手中的蛇皮袋子裝滿了紅雞蛋、花生、核桃……坐在徐徐開動的班車上，鄉親們還佇立在路旁揮動著手臂，我的眼眶漸漸模糊了……
帶著鄉親們的深厚情誼，帶著對故土的這一腔深厚的情愫，在省城讀書的四年時光里，在我后來參加工作的漫長人生之旅上，我也曾經一次次回到故鄉，每一次回到故鄉，我都被家鄉的父老鄉親熱誠、樸素的情誼深深感動。在這異地他鄉的夜晚，在這燈火迷離的城市，我在想鄉親們對我的熱情和敬重，是對每一個走出大山的孩子的肯定，更是山里人對知識的深切渴望，對文明的深深追求，對文化的深深敬仰。正是有了山里人這赤誠、真摯的渴望，一代代山里娃走出了大山，但是在我們靈魂的深處，依然惦記著我那遙遠的小山村……
二、記憶
在這寂靜而深沉的秋夜，望著窗外的那一輪明月，少年時的記憶浮上心頭。
記憶一。1980年冬天的一個下午，讀小學的我放學回來，吃了母親做的模糊面，扛起一把小锨去翻村子南頭的那塊冬地。冬地兩邊的麥苗如少女的眉，淺淺的。這時節翻冬地最好了。當時也不知哪來的勁頭，整整五個小行的冬地，雖說不是很長，我僅僅只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全翻完了。那可是需要兩晌的功夫才能翻完呢。我汗濕的頭發貼在額頭，身上的小棉襖早已濕透。我扛著小锨回到家里，說，娘，我把那塊地翻完了。連娘也感到驚奇。娘喜悅的說，看來到底是男子娃啊。這是我山地勞動中最愉快，最深刻的記憶。
記憶二。1984年初春，正是脫去冬裝換春衫的早春二月，地上也有了隱隱的綠色。那時候，我正在讀中學，周末回家，那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。我還穿著臃腫的棉衣，走過崎嶇蜿蜒的石峽山路，我茂密的頭發上是蒸騰的汗氣，背著沉甸甸書包的我，走進院子，走到正綻開星星般嫩芽的蘋果樹下，這時，早春晴藍的天空正轟鳴著飛過一架飛機，銀灰色的機翼熠熠的閃著光輝。平日里有些沉寂的村子里，沸騰起來了。人們都站在院子里，或者開闊地，仰頭看著正在飛翔的飛機，那么低啊，好像離樹梢那么近，它正飛過村莊，飛向村子后面那座峻峭高聳的乾花崖，在它上面來回的飛旋，只見一陣陣黑色的細雨從空中飄灑下來。哦，人們才知道那是在飛播造林，那黑色的細雨是一粒粒的松樹種子，落在松軟的山坡林地上，一場酥雨過后，小小的松樹，漫山遍野的長起來。如今，乾花崖上已是綠樹蓊郁，蔚然一片深秀。
記憶三。小時候，拽豬草是山里孩子共同的記憶。我們挎著小竹籠，在水草茂密的河畔，在青紗帳似的莊稼地里，在高高的山崗上，到處都有我們的身影和笑聲。我們有一次甚至翻山越嶺，到了云架山腳下的牛角灣，走在大山的懷抱里，只聽見綠蔭深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鳥鳴，剩下的是靜寂的碧綠，黛綠、蒼綠。山上的各色野花靜靜的吐露著芬芳，山風掠過，輕輕的搖晃著。一些闊葉的野草，我們把它叫豬耳朵葉，如綠色的手掌，在風中頻頻晃動，彷佛歡迎我們的到來，當然是不費什么力氣，很快的每人就把小竹籠填滿了。接下來，我們躺在光撻撻的青石上，看一碧如洗的天空，看叢林中飛出的小鳥，看一兩只蝴蝶輕飄飄的從眼前掠過。山中天氣是猴子的臉，說變就變。剛才還是藍藍的天空，變的暗下來，一陣帶著涼意的風拂過面頰，山風大起來了，山林里回蕩著雄渾的濤聲。我們正陶醉在這清涼里，一滴雨就砸在臉蛋上，緊接著，風起云涌，一串串雨滴織成了珍珠般的水簾從空中倒掛下來，驚慌失措的我們，在雨中兔子一般的疾奔，躲在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下，聽雨滴落在樹木上的刷刷聲，看雨滴打在樹葉上清脆的激起一片水汽迷蒙。枝頭棲息的鳥兒，翅膀的濕重使它斜飛著，鳴叫著，落在又一棵樹上。我們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，欣賞著這大森林中的雨景。雨卻漸漸小了，慢慢的看見樹葉上的露珠“噗嗒”一下墮落，甩開一片晶瑩的水霧。這時，才發現大樹下不遠處有一片低矮的樹叢，走近一看，是一叢叢野櫻桃樹，經過雨水的沖刷，一顆顆野櫻桃更是耀紅，摘下一顆吃了，甜中帶澀，顆粒也沒有家栽的大，但這畢竟是意外的收獲，我們邊吃邊采，吃的牙都酸了。這一片野櫻桃樹，許多年過去了，我還時常想起它們。
不知怎的，在我生命的歷程中，多少記憶都淡去了，這三個少年生活的場景使我常常想起來如履其中。那個冬日下午的揮汗如雨，那濕透的小棉襖，那在我面前波浪一樣盛開的土浪花；早春二月，天空上的那架飛機，仰望和聽著它在乾花崖上空的轟鳴聲；還有云架山上雨中賞景，那一顆顆甜中酸澀的野櫻桃，總在記憶深處閃耀著晶瑩的紅色。我也說不清這其中蘊含著怎樣的情愫，而記憶卻是如此的清明，也許是少年生活透明的歡樂與我人到中年的困惑，形成鮮明的對比的緣故吧。時常回憶起這些山中故事，總有一種醇酒彌散的溫馨，這溫馨的回憶，溫暖著我憂傷的情懷，使我沉悶幽寂的日子亮了起來。
三、柿子
每天下午，照例和朋友羅要到盤溝散步的。
時令已是深秋，山上的松林是越發的蒼黛，松林間一些樹木紅了葉子，相互映襯出一幅樸素而熱烈的青松紅葉圖。前一段日子，因為豐沛的降雨，渠溝里水草間依然是嘩嘩的水流聲。渠溝上是老樹虬枝的柿樹，這時已經落盡了葉子，枝頭掛著紅彤彤的柿子，熟透的柿子是那種幾近透明的紅色，讓人看了，不僅饞涎欲滴。有的柿樹并不是很高，走近去，枝頭的柿子就在眼前晃悠。朋友羅喜歡吃柿子，我們和樹下正在吃旱煙的老人說話。老人說：吃柿子，摘些哦。我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。老人說：那些軟柿子不吃，風刮下來還是可惜了。老人的純樸和善良讓我們感動。老人喊叫起剛放學回家的孫女，讓把那根小竹竿拿來。竹竿拿來了，我夾下了三五個熟了的柿子。老人笑著說：好吃著呢。熟透的柿子用手輕輕一捏，軟綿綿的，吸進嘴里，那種甜潤頓時彌漫了整個心房。我和朋友羅吃著，說笑著。
謝了老人，我們又回到柏油路上。話題自然是扯到了柿子。朋友羅說，他原來工作在海拔高寒的秦嶺腳下，那里的柿子，因為光照相對不足，皮很厚，澀的很。沒有想到這里的柿子這樣好吃。我說，你看這里光照充足，柿樹生長的地方土質肥沃。柿子結的繁、大、甜，口感也不錯。問題是柿子不耐貯運，當地人只好把它拿到附近的集市上賣，城里人是很難品嘗到的。如果能在城里銷售，一定能賣個好價錢。
一路走去，眼前的柿樹都是碩果累累，枝頭墜彎。有的柿子藏在樹葉背后，像羞澀的少女只露出半個臉龐。紅的柿葉很好看，是那種赭紅色，好像那些質地高檔的女裝。我走到樹下，撿拾了幾片柿葉。放在眼前細細的看著。我對朋友羅說：你看柿字右邊是個肺字旁，難怪養生學上講，吃柿子能潤肺。你身體這么棒，是吃柿子吃的吧？朋友羅朗聲笑了。
我們散漫的走著、說著話，話題依然是身邊這些柿樹。
我想，我們每天都來這條溝里散步，沒有想到這個下午的散步和柿子聯系在一起，想想真是有意思的很。
四、蝴蝶飛啊飛
夏日的午后，我常去河邊散步。走在綠蔭夾峙的鄉間小路上，總能看到濃密的樹蔭間翩翩飛舞的蝴蝶。
花叢中、綠葉間追逐飛翔的蝴蝶一般有三種。一種是田間地頭農人壅的蔥蔥花上常常是成群的黑蝴蝶在那里翔集，它們的形體一般稍大一些。看見它，我想起了著名的意大利歌劇《蝴蝶夫人》，它優雅、高貴如寂寞深深的貴婦人。它的全身也不是全是黑色，腹部通常有黃色紅色的斑點。好像舞會上一襲黑衣的貴婦脖子上系著一條黃色或者紅色的絲巾，顯得嫵媚和熱烈。黃蝴蝶不很多見，透明的翅膀上點綴著黑色的不規則的斑點，它好像很落寞的樣子，雙雙翩飛的很少。老是一只在綠葉或者花蕊上駐足，停了好長一會，又向別處飛去。最常見的是大小不等的白蝴蝶，鄉間的莊稼地頭、菜園的籬笆上，你會發現三只蝴蝶在相互追逐，飛在前面的兩只蝴蝶，顯得很親昵，后面那只則是那樣形單影只。聽老年人說，那三只蝴蝶就是流傳古今愛情絕唱《梁祝》中的三位人物幻化來的。飛在前面的梁祝二位才子佳人，碧草青青花盛開，彩蝶雙雙久徘徊。后面的那只則是財主家的兒子化身。它亦翩翩飛徊，無奈的是它剛一接近飛在前方的兩只蝴蝶，它們倏地一下雙雙相攜相伴飛旋而去，在鄉村總能看見這一幕。我常癡癡的凝望著這三只蝴蝶，思緒飛越到《梁祝》凄艷哀婉的故事中去。看著那三只潔白的蝴蝶輕盈的穿花度柳，在芳草萋萋的水湄，在綠禾涌浪的田間，在籬笆盛開的花兒上，那樣輕飄飄的飛啊飛。我的心思像藍天白云一樣渺遠、迷幻。
《昆蟲學》上記載：蝴蝶從孕育到成蟲，生命歷程只有1—2個星期，一般不超過2個月，它真正的飛行也就一個月的日子，有的甚至還不到。過了這一個月，它便銷聲匿跡了。它去了哪里？它變成了生命盡頭的一縷青煙嗎？還是綠蔭花下的一縷清香？
河邊散步，憐惜的望著紛飛在我周圍的蝴蝶，我亦恍然是一只蝴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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