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龍
一、歷史背景相比
1、天啟、萬歷年間的明代社會，城市經(jīng)濟相對發(fā)達，物質(zhì)條件充盈，中上層生活侈糜，加上王學(xué)后勁恣肆，知識人士有較大的精神空間，于是談“情”說“性”成為時尚。所以《牡丹亭》暢意地寫情和欲、愛情和婚姻合一的男女之情，是順理成章之事，當(dāng)時的作者和讀者均不以之為異。
2、而生活在乾隆統(tǒng)治時期的清中葉的曹雪芹，則沒有湯顯祖那樣的精神氣候的條件。清朝文化政策的嚴酷超過歷史上任何一朝一代。所以曹雪芹只好寫情和欲、情愛和性愛、愛情和婚姻相分離的男女情事，寫被壓抑的、變態(tài)的愛情。
二、愛情類型相比
1、《牡丹亭》寫“情”的難能之處，是寫出了男女之間的“至情”，所謂“生而不可與死，死而不可復(fù)生者，皆非情之至也”。盡管如此，《牡丹亭》所寫仍然是那種比較單純的男女之情。
2、《紅樓夢》則寫出了男女情事的諸種復(fù)雜型態(tài)，有“情情”，有“情不情”，甚至包括因“情”而生成的“ 恨”。
三、愛情結(jié)局相比
1、《牡丹》所寫之情是美麗、圓融而又比較容易舒解之情。杜麗娘身處閨房，雖不免為情所困(“在幽閨自憐”)，但為時甚暫。她去游園，“姹紫嫣紅開遍”的自然景觀，既可令她“因春感情”，又可為她暫舒閨房閉處之困。她一個官府小姐居然可以園中暢游，她的處境夠優(yōu)越的了。而且游而能夢，夢而有遇，遇則成歡，杜小姐的情感生活夠順利的了。她自己也承認：“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幸也。”玉成此節(jié)的條件：是她生在正當(dāng)紅的官宦之家，又是獨生之女，杜老爺忙于利祿，母親對她嬌縱溺愛。這樣適宜的“小環(huán)境”，特別是構(gòu)成小環(huán)境的“硬件”，《紅樓夢》里的林黛玉完全不具備。“尋夢”雖苦，但不小的篇幅都是對前日所遇的“ 鴛夢重溫”，盡情回憶與“可意書生”的“美滿幽香不可言”。她抱怨的是：“夢到正好時節(jié)，甚花片掉下來也。”就是“尋夢”不著而焦思，復(fù)因焦思而棄世，這個時間也不是很長，不過季春到初秋而已。
更重要的是，杜麗娘死后還可以和柳夢梅“幽會”，兩性之間情感的歡悅過程并未因當(dāng)事人之一的死亡而中斷。實際上，死后的杜麗娘反而得到了靈魂的自由和情感的自由。她的“肉身不壞”，靈魂可以“ 隨風(fēng)游戲”，愿意飄到哪里就飄到哪里，至少可以“常回家看看”。所以從死亡學(xué)的觀點，杜麗娘不過是“假死”。前生注定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過程是：“前系幽歡，后成婚配。”還魂以后，皆大團圓。情和欲、靈和肉、情愛和性愛、愛情和婚姻，是合一的，而不是分離的。這是《牡丹亭》寫男女之情的最大特點。
2、《紅樓夢》則完全不如是。《紅樓夢》里的愛情故事，情和欲、靈和肉、情愛和性愛、愛情和婚姻，恰好是分離的而不是合一的。《紅樓夢》里的婚姻，大都是失敗的、殘缺的，尤其少有與愛情的結(jié)合。最典型的是男女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，他們是真愛，愛得如醉如癡，但就是不能結(jié)合。只好鏡花水月，咫尺天涯。《紅樓夢十二支曲》中的《枉凝眉》：“一個是閬苑仙葩，一個是美玉無瑕。若說沒奇緣，今生偏又遇著他；若說有奇緣，如何心事成虛話。一個枉自嗟呀，一個空勞牽掛；一個是水中月，一個是鏡中花。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，怎禁得秋流到冬，春流到夏。”這支曲寫盡了普天下有情人愛情與婚姻分離、因而不能結(jié)為眷屬的苦痛。
換言之，在曹雪芹看來，真正的愛情也許是永遠無法結(jié)合在一起的，只不過是一種空幻。他擯棄了以往戲曲小說“有情人終成眷屬”的老套。《牡丹亭》里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，所以有折磨而少苦痛，就因為有現(xiàn)成的圓滿的結(jié)局等待著他們，甚至地獄的判官、人間的皇帝都可以站出來幫助他們成全好事。這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相比，杜小姐和柳公子夠幸運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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