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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心《煩悶》原文賞讀
幾聲晨興的鐘，把他從疲乏的濃睡中喚醒。他還在神志恍惚的時候，已似乎深深的覺得抑郁煩躁。推開枕頭，枕著左臂，閉目思索了一會，又似乎沒有什么事情，可以使他不痛快。這時廊外同學(xué)來往的腳步聲，已經(jīng)繁雜了，他只得無聊地披衣起來;一邊理著桌上散亂的書，一邊呆呆地想著。
盥漱剛完，餐鈴響了，他偏不吃飯去;夾著書，走到課室，站在爐邊。從窗戶里看同學(xué)們紛紛的向著餐室走，他的問題又起了：“到底是吃飯為活著，還是活著為吃飯?一生的大事，就是吃飯么?假如人可以不吃飯，豈不可以少生許多的是非，少犯許多的罪惡么?但是……”他的思想引到無盡處，不禁拿起鉛筆來，在本子上畫來畫去的出神。
不知站了多少時候，忽地覺得有人推門進(jìn)來�；仡^看時，正是同班友可濟(jì)和西真，也一塊兒夾著書來了，看見他都問：“你怎么不吃飯去?”他微笑著搖一搖頭。他們見他這般光景，就也不說什么;在爐旁站了一會，便去坐下，談?wù)撈饎e的事來。
要在別日也許他也和他們一塊兒說去，今天他只不言語，從背后呆呆的看著他們。他想：“西真這孩子很聰明，只是總不肯用一用思想——其實用思想又有什么用處，只多些煩惱，不如渾化些好。”又想：“可濟(jì)昨天對我批評了半天西真，說他不體恤人，要一輩子不理他。今天又和他好起來，也許又有什么求他的事，也未可知�？傊松恢\的是自己的利益，朋友的愛和仇，也只是以此為轉(zhuǎn)移，——世間沒有真正的是非，人類沒有確定的心性。”又想，“可濟(jì)的哥哥前幾天寫信來叫我做些稿子，還沒有工夫復(fù)他，他哥哥……”這時同學(xué)愈來愈多，他的思潮被打斷，便拿起書來，自去坐下。
他很喜歡哲學(xué)，但今日卻無心聽講，只望著窗外的枯枝殘雪。偶然聽得一兩句，“唯物派說心即是物——世界上的一切現(xiàn)象，只是無目的的力與物的相遇。”這似乎和他這些日子所認(rèn)可的相同，便收回心來，抬頭看著壁上的花紋，一面聽著。一會兒教授講完了，便征求學(xué)生的意見和問題，他只默然無語。他想：“哲學(xué)問題沒有人能以完全解答，問了又有什么結(jié)果;只空耗些光陰。”
一點鐘匆匆過去了，他無精打采的隨著眾人出來。
回到屋里，放下書，走了幾轉(zhuǎn)，便坐下;無聊的拿出紙筆，要寫信給他姊姊。這是他煩悶時的習(xí)慣，不是沉思，就是亂寫。
親愛的姊姊：
我今天又起了煩悶了，你知道這里的天氣么?陰冷，黯淡，更將我的心情，冷淡入無何有之鄉(xiāng)了。
你莫又要笑我，我的思潮是起落無恒。和我交淺的人，總覺得我是活潑的，有說有笑的，我也自覺我是動的不是靜的。然而我喜玄想，想到上天入地。更不時的起煩悶，不但在寂寞時，在熱鬧場中也是如此。姊姊呵!這是為什么呢?是遺傳么?有我的時候，勇敢的父親，正在烈風(fēng)大雪的海上，高唱那“祈戰(zhàn)死”之歌，在槍林炮雨之下，和敵人奮斗。年輕的母親，因此長日憂慮。也許為著這影響，那憂郁的芽兒，便深深的種在我最初的心情里了。為環(huán)境么?有生以來，十二年荒涼落漠的海隅生活，看著渺茫無際的海天，聽著清晨深夜的喇叭，這時正是湯琵琶所說的“兒無所悲也，心自凄動耳”的境象了。像我們那時的——現(xiàn)在也是如此——年紀(jì)和家庭，哪能起什么身世之感?然而幼稚的心，哪經(jīng)得幾番凄動，久而久之，便做成習(xí)慣了。
可恨那海隅生活，使我獨學(xué)無友，只得和書籍親近。更可恨我們那個先生，只教授我些文學(xué)作品，偏偏我又極好它。終日里對著百問不答神秘的“自然”，替古人感懷憂世。再后雖然離開了環(huán)境的逼迫，然而已經(jīng)是先入為主，難以救藥了。
我又過了八年城市的學(xué)校生活，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，使我快樂迷眩，但漸漸的又退回了。我的同學(xué)雖然很多，卻沒有一個可與談話的朋友。他們雖然不和我太親密，卻也不斥我為怪誕，因為我同他們只說的是口里的話，不說心里的話。我的朋友的范圍，現(xiàn)在不只在校內(nèi)了。我在海隅的時候，只知道的是書上的人物，現(xiàn)在我已經(jīng)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。姊姊呵!罪過的很!我對于這些人物，由欽羨而模仿，由模仿而疑懼，由疑懼而輕藐�？偠灾�，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會，同時使我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!
不往下再說了，自此而止罷。姊姊呵，前途怎樣辦呢?奮斗么?奮斗就是磨滅真性的別名，結(jié)果我和他們一樣。不奮斗么?何處是我的歸宿?隨波逐流，聽其自然，到哪里是哪里，我又不甘這樣飄泊!
因此我常常煩悶憂郁，我似乎已經(jīng)窺探了社會之謎。我煩悶的原因，還不止此，往往無端著惱。連我自己也奇怪，只得歸原于遺傳和環(huán)境。但無論是遺傳，是環(huán)境;已的確做成了我這么一個深憂沉思的人。
姊姊，我傲岸的性情，至終不能磨滅呵!我能咬著牙慰安人，卻不能受人的慰安。人說我具有冷的理性，我也自承認(rèn)是冷的理性。這時誰是我的慰安，誰配慰安我呢?姊姊呵!我的眼淚，不能在你面前掩蓋，我的嘆息，不能在你耳中隱瞞。親愛的姊姊，“善美的安琪兒”，——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學(xué)們贈你的這個徽號——只有你能慰安我，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。你雖不能壅塞我眼淚的泉源，你卻能遏止這泉流的奔涌。姊姊呵!你雖不和我是一樣的遺傳，卻也和我是一樣的環(huán)境，怎么你就那樣的溫柔，勇決，聰明，喜樂呢?——雖人家也說你冷靜，但相形之下，和我已相差天地了——我思想的歷史中的變遷和傾向，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導(dǎo)力。我已經(jīng)覺得是極力的模仿你，但一離開你，我又失了自覺。就如今年夏天，我心靈中覺得時時有喜樂，假期一過，卻又走失了。姊姊，善美的姊姊!飄流在覺悟海中——或是墮落海中，也未可知——的弟弟，急待你的援手呵!
年假近了，切望你回來，雖然筆談比面談有時反真切，反徹底，然而冬夜圍爐，也是人生較快樂的事，不過卻難為你走那風(fēng)雪的長途。小弟弟也盼望你回來，上禮拜我回家去的時候，他還囑咐我——他決不能像我，也似乎不很像你，他是更活潑爽暢的孩子。我有時想，他還小呢，十歲的年紀(jì)，自然是天真爛漫的。但無論如何，決不至于像我。上帝祝福他!只叫他永遠(yuǎn)像你，就是我的禱祝了。
姊姊!風(fēng)愈緊了，雪花也飄來了。我隨手拿起筆來，竟寫了六張信紙，無端又耗費了你五分鐘看信的工夫，請你饒恕我。親愛的姊姊，再見罷!
你憂悶的弟弟
匆匆的寫完了，便從頭看了一遍，慢慢的疊起來。自己挪到爐邊坐著，沉思了一會，又回來，重新在信后注了幾句：
姊姊!你看了信，千萬不必過分的為我難過。我的思潮起落太無恒，也許天明就行無所事了。我不愿意以無端的事，不快了我，又不快了你。
注完便封了口，放在桌上。——其實這信，他姊姊未必能夠看見：他煩悶時就寫信，寫完，自己看幾遍，臨到付郵的時候，說不定一剎那頃，他腦子里轉(zhuǎn)一個彎兒，便燒了撕了。他不愿意人受他思想的影響，更不愿意示弱，使人知道他是這樣的受環(huán)境的逼迫。橫豎寫了，他精神中的痛苦，已經(jīng)發(fā)泄，不寄也沒有什么，只是空耗了無數(shù)的光陰和紙筆。
這時場院里同學(xué)歡笑奔走的聲音，又散滿了，已經(jīng)到了上午下課的時候。他覺得餓了，便出來自己先走到餐室里。一會兒同學(xué)們也來了，一個個凍紅著臉，搓著手，聚在爐邊談話�？蓾�(jì)回頭看見他，便問：“這兩點鐘沒課，你做什么來著?”他說：“沒做什么，只寫了幾封信。”可濟(jì)說：“正是呢，我哥哥等著你的回信，千萬別忘了。”他點一點頭。
飯后走了出來，大地上已經(jīng)白茫茫的了，空中的雪片，兀自飄舞。正走著，西真從后面趕上說，“今天下午四點的委員會，你千萬要到。”他便站住了說，“我正要告訴你呢，今天是禮拜六，昨天我弟弟就寫信叫我早些回去，大概是有點事。今天就請你替我主席罷，我已經(jīng)告了假了。”西真道：“你又來，哪能有這樣湊巧的事。你若不去，他們又該說你了;辦事自然是難的，但你這人也未免太……”他沉下臉來說：“太什么?”西真咽住了笑道，“沒有什么，不過我勸你總是到了好。”他低下頭走著，半天不言語，一會兒便冷笑道：“我也看破了。每人都耍弄聰明，我何苦白操這一番心?做來做去，總是這么一回事。什么公益?什么服務(wù)?我勸大家都不必做這夢了。撒手一去，倒可以釋放無數(shù)勞苦的眾生。其實我也不用說別人，我深深的自己承認(rèn)，我便是罪惡的魁首，魔鬼的頭兒。”西真聽了，也不說什么。這時已經(jīng)走到他屋門口，他又說：“其實——我倒不是為這個，我今天真有點事，請你千萬代勞;全權(quán)交給你了，不必再征求我的意見。”西真遲疑了一會說，“也好。”他便點一點頭進(jìn)去了。
到了屋里，百無聊賴，從凍結(jié)的玻璃窗里，往外看著模糊的雪景，漸漸的困倦上來;和衣倒下，用手絹蓋上臉，仿佛入夢。
不一會兒又醒了，倒在床上呆想，心中更加煩躁，便起來想回家去。忽然憶起可輝的信未復(fù)，不如寫了再走，拿起筆來，卻先成了一篇短文字：
青年人的危機(jī)：
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進(jìn)社會，他逐漸的看破“社會之謎”。使他平日對于社會的欽慕敬禮，漸漸的云消霧滅，漸漸的看不起人。
社會上的一切現(xiàn)象，原是只可遠(yuǎn)觀的。青年人當(dāng)初太看得起社會，自己想象的興味，也太濃厚;到了如今，他只有悲觀，只有冷笑。他心煩意亂，似乎要往自殺的道上走。
原來一切都只是這般如此，說破不值一錢。
他當(dāng)初以為好的，以為百蹴不能至的，原來也只是如此。——這時他無有了敬禮的標(biāo)準(zhǔn)，無有了希望的目的;只剩他自己獨往獨來，孤寂凄涼的在這虛偽痛苦的世界中翻轉(zhuǎn)。
他由看不起人，漸漸的沒了他“愛”的本能，漸漸的和人類絕了來往;視一切友誼，若有若無，可有可無。
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?我要問作青年人環(huán)境的社會!
一方面他只有苦心孤詣的傾向自然。——但是宇宙是無窮的，蘊(yùn)含著無限的神秘，沉靜的對著他。他有限的精神和思路，對此是絕無探索了解的希望。他只有低徊，只有贊嘆，只有那渺渺茫茫無補(bǔ)太空的奇怪情緒。
兩種心理，將青年人懸將起來，懸在天上人間的中段。
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?青年要問宇宙，也要問自己。
青年自己何嘗不能為人生和宇宙，作種種完滿的解答?但理論是一件事，實踐又是一件事。他說得來卻做不到，他至終仍是懸著。
這兩方面，又何嘗不可以“不解之解”解決了?但青年人不能升天，不甘入地;除非有一方面能完完全全的來適應(yīng)他。
宇宙終古是神秘的;但社會又何妨稍稍的解除虛偽和痛苦，使一切的青年人不至于不著邊際?
極大的危險，已經(jīng)臨到了，青年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——
他一口氣寫完了，看了一遍，放在旁邊，找出可輝的信來，呆呆的看著，半天，很昏亂的拿起筆來，又寫：
可輝兄：
前幾天從令弟處轉(zhuǎn)到你的信;你的詩《月夜》，也拜讀了，很好。我也是極喜歡月夜的，我經(jīng)歷過的海上和山中的月夜，那美景恐怕你還沒有遇見過。但我總覺得月夜不如星夜;月夜的感覺散漫，不如星夜那般深沉。燦爛的繁星，襯著深藍(lán)的夜色，那幽深靜遠(yuǎn)的太空，真使人微嘆，使人深思，使人神游物外呵!我有時對著無星的月夜，恨不得將心靈的利斧，敲碎月明，幻作萬千星辰，叫它和著風(fēng)中的密葉繁枝，頌贊這“自然”的神秘。你也曾有這種的幻想么?
論到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問題，天才以外的人，自然總不如天才的創(chuàng)作那般容易。——這容易不是多少的問題——因為見得到是一件事，寫得出又是一件事。天才的觀察，也許和別人一般，只是他能描寫得非常的自然，非常的深刻，便顯得高人一著。不過將創(chuàng)作文學(xué)的責(zé)任，交付天才，也有一件危險。他們的秉賦不同，感覺從他腦中滲過的時候，往往帶著極濃厚的特具的色彩;樂便樂到極處，悲也悲到極處。愈寫得動人，愈引導(dǎo)閱者趨向他偏窄的思路上去，他所描寫的對象，就未免模糊顛倒了。至此牽連到文學(xué)材料問題，我又起怪想了，宇宙中一切的物事，件件都是可描寫的;無論在山村，在都市，只要有一秒鐘寂靜的工夫，坐下想一想，站住看一看，我們的四圍，就充滿了結(jié)構(gòu)非常精密的文學(xué)材料，又何用四處尋求呢?我主張與其由一兩個人——無論是否天才——來描寫，不如由大家同來實地觀察，各人得著自己的需要。一兩個人的感覺和文字，怎能寫盡這些神秘，沒的玷辱隱沒了這無限的“自然”!
文壇上真寂寞呵!我不信拿這些現(xiàn)時的文學(xué)界中人的人格，就足以支撐我們現(xiàn)代的文學(xué)界，然而他們的確已這樣的支撐了，真是——我也知止了，懺悔了。然而古往今來，其實也都是如此，古文學(xué)家或者還不如今，不過我們看不見，便只有盲從贊嘆。何必多說?世界上原只是滑稽，原只是虛偽。古人欺哄今人，今人又欺哄后人，歷史中也盡是一脈相延的欺哄的文字。
說到這里，我又想起你說我的話。你說我只能影響別人，卻不能受人的影響。你太把我看重了!我哪里有影響人的力量?至于我受人的影響，是的確不少，你不理會就是了。你又勸我不要太往悲觀里思想，我看這個不成問題，我近來的思想，幾乎瞬息萬變。告訴你一個笑話，我現(xiàn)在完全的贊同唯物派的學(xué)說。幾乎將從前的主張推翻了。不過我至終不承認(rèn)我昨日的主張，以至今日的，明日的，也是如此。我年紀(jì)太輕，閱歷太淺，讀的書也太少。人生觀還沒有確定;偶然有些偏于憂郁的言談和文字，也不過是受一時心境的影響和環(huán)境的感觸，不至于長久如此的，而且如不從文字方面觀察，我就不是悲觀的我。因此我從來不以思想的變遷為意，任這過渡時代的思潮，自由奔放，無論是深悲是極樂，我都聽其自然。時代過了，人生觀確定了，自然有個結(jié)果。請你放心罷，我是不須人的慰安的，謝謝你。
“作稿問題”，我真太羞赧了，我不愿意再提——附上一篇，是剛才亂寫的，不過請你看一看——這便是末一次。因為我愈輕看人，愈拿著描寫“自然”不當(dāng)做神圣的事;結(jié)果是我自己墮落，“自然”自殺。我不想再做了，不如聽“自然”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個漁夫農(nóng)婦的心中，覆蓋了無知無識的靈魂，舒展了無盡無邊的美。
到此還有什么可說的呢?——你所愛的孩子，我的小弟弟，活潑勝常，可以告慰。
雪中的天色，已經(jīng)昏暗了，我要回家去。歸途中迎面的朔風(fēng)，也許和你樓旁的河水相應(yīng)答。何不將心靈交托給這無界限的天籟，來替我們對語!
你的朋友
匆匆的寫完，和那篇稿子一塊兒封了起來。又從桌上拿起給姊姊的信來，一同放在袋里。撿出幾本書，穿上外衣，戴上帽子，匆匆的又走出來;一眼望見西真和幾個同學(xué)，都站在“會議室”的門口目送著他。
街上只有朔風(fēng)吹著雪片，和那車輪壓著雪地軋軋的細(xì)響。路燈已經(jīng)明了，一排兒繁星般平列著;燈下卻沒有多少行人，只聽得歸巢的寒鴉，一聲聲的叫噪。他坐在車上想：“當(dāng)初未有生物的時候，大地上也下雪么?倘若有雪，那才是潔白無際，未經(jīng)踐踏，任它結(jié)冰化水，都是不染微瑕的。”又想：“只有‘家’是人生的安慰，人生的快樂么?可憐呵!雪冷風(fēng)寒，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暫時的歸宿。那些無家的人又將如何?——永久的家又在哪里?”他愈想愈遠(yuǎn)，竟然忘卻寒風(fēng)吹面。忽然車停了，他知道已經(jīng)到家了。
走進(jìn)門去，穿過甬路，看見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;心想父親或者不在家。他先走上樓去，捻亮了電燈，放下書，脫了外套，又走下來。
輕輕的推開門，屋里很黑暗，卻有暖香撲面。母親坐在溫榻上，對著爐火，正想什么呢。弟弟頭枕在母親的膝上，腳兒放在一邊，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跳蕩的火光，映著弟弟雪白的臉兒，和母親扶在他頭上的手，都幻作微紅的顏色。
這屋里一切都籠蓋在寂靜里，鐘擺和木炭爆發(fā)的聲音，也可以清清楚楚的聽見。光影以外，看不分明;光影以內(nèi)，只有母親的溫柔的愛，和孩子天真極樂的睡眠。
他站住了，凝望著，“人生只要他一輩子是如此!”這時他一天的愁煩，都驅(qū)出心頭，卻涌作愛感之淚，聚在眼底。
母親已經(jīng)看見他了;他只得走近來，俯在弟弟的身旁。母親說：“你回來了，冷不冷?”他搖一搖頭。母親又說：“你姊姊來了一封信，她說……”他抬起頭來問道：“她說什么?”母親看著他的臉，問道：“你怎么了?”他低下頭說：“沒有什么——”這時他的眼淚，已經(jīng)滴在弟弟的臉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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